当今中国应不应该降低数学基础教育的难度，同时拓展知识面？

【作者：樊教员,编号5270 更新时间：2018-10-26】

如果回我们老家，晚上十点半在县中学门口逮住一个等着接孩子的、冻得冒鼻涕泡的家长，问一句：“现在高中数学是不是太难了？”十有八九，你会得到肯定的答案。难，太难了！可数学就是买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，怎么会觉得学难了呢？那也难，就是太难了！

在我们老家最好的高中，人人都挤破头皮想进去，班容量最高的时候曾经突破过一百（现在有所好转，但仍不容乐观），好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，因为递条子说情的人太多，谁也得罪不起，一度是一个班主任带两个班，一个主课任课老师教五六个班。这种情况下，怎么带学生？严师出高徒。不听话？打。每天想着玩儿？题海战术。

这里解释一下什么是题海战术：从高一开始，每一门高考涉及的学科，每天一张卷子。于是就出现了两个问题，首先，好的题目是没有那么多的，题目质量参差不齐，其次，老师既不会讲评这些卷子、也没有时间回答学生的问题，更有甚者，卷子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，连老师都没有答案，做完卷子之后，除了找同学对答案，没有任何途径知道到底做对了没有。

我的表侄现在也在上高中，每天早上六点起来上学，上课到晚上，然后开始做卷子，从高一开始，没有晚上一点之前睡过觉，周末没有放过半天以上的假。后来他做化学课代表，工作是把同学们每天的卷子收起来检查完成情况——然后自己拿回家当草稿纸。同学们昨天点灯熬夜做完化学卷子，第二天连对答案的时间都没有，一大早就交上去了，要是空的题目多，挨老师一顿骂，积累的次数多了，挨一顿打。都写出的呢？也不知道写的对不对，老师让课代表别发回去，“处理了”，课代表就拿回家打草稿了。不过我猜学生们也没那么在意，第二天又是一大张卷子，疲于奔命，哪有时间管昨天卷子的答案。

表侄跟我说，太难了，都怪我脑子笨，死活学不会。表侄他妈陪读了三年，心力憔悴，跟我说孩子不是读书的材料，一个人在那儿没日没夜钻研，就是钻研不会。好多孩子家长也跟我感慨说，高三是人生中最艰难的一年，过了这一年，以后路就顺了。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。不知道我们县有没有代表性，不知道其它老少边穷地区是不是也如此夸张。

我曾经也讲过，我大一的时候觉得线性代数太难了，教材编得是“言有尽而意无穷”，参不透里面的禅意，你就死活学不会，费了老鼻子劲儿。后来，弄到一本英文的线性代数教材，看完以后眼泪都快流下来了，居然讲得这么清楚，那些文字，仿佛治愈了多年以来对自己智商的深刻怀疑。我还写过一个答案，说很多工科院系直到今天还是拿谭浩强的红皮C语言教材给学生入门编程，而Stanford的编程入门是先Java再C++再C，Ng的机器学习用的是MATLAB。很多学生学着谭浩强的教程，觉得编程太难了，从此与计算机无缘。

是啊，线性代数太难了，编程太难了，高中数理化生太难了，是不是应该少学一点，降低一点难度？

再说点儿轻松的，回到北上广最好的学校，还有省会的超级中学。你绝不会听到这些“太难”的无知言论。你看到的是，学有余力的同学，去他们中学附属的大学旁听高等数学；你看到管竞赛的那个老师，他居然自己能把竞赛题做出来；你看到老师说“这本教材编得不行，这学期按我的计划来”；你看到学生参加发明大赛，老师让他们去中学图书馆找一本《电路原理》，给他们选讲其中的章节。这些都不算什么，个别人而已，真正重要的是，你看到最最普通的学生，他们也能接触到不差的教育资源，他们也享受合理的教学进度、合理的作业量、合理的练习。

我跟朋友说，牛顿运动三定律有其时空局限性，主要局限在：这三条定律在教育资源充沛的大城市比较简单，而在老少边穷四线城市，它就变难了。一样的知识，白纸黑字写在书上，它怎么就变难了！

它没有变难。高中那点儿破玩意儿，真的太容易了，真的。我赞同很多人说的，不是学得多了，而是学得少了。可问题是，即便这么点儿东西，也不是每个地方都能讲明白，不是每个学校都能教好。我们大多认为的是穷人最需要应试教育、穷人的孩子最需要难的数理化公立教育，我也都认同。然而即便是穷人友好型的应试教育，在今天，如果再不加以干预，穷人家的孩子也在慢慢变成受害者（四线城市有钱人孩子不会在四线城市上学）。今天我们吐槽北京的数学题比别的地方容易，其实也不算天壤之别，我告诉你们，真正比别的地方容易太多的，是“学好数学”这件事本身。经常看见传说在衡水中学等超级中学学三年，回北京考试一举成功的案例。然而我在想，我们的三四线城市里，有衡水这样bug一样的学校，然而更多的是我们的县中，我在想，如果我的表侄能去北上广的哪怕垫底的高中接受教育，也不至于说起数学来声音都是颤抖的。有的人说数学太难要降低难度，有些人说根本不难，因为太简单，反而搞得都是一些应试技巧，背后真正的问题，是教育资源不足的情况下，超大的班容量、不科学的教学方法、永远得不到关注的中等生群体。

以孩子们的辛苦程度，家长们的投入程度，他们配得上更好的老师，更优质的教育资源，更难的高中数学知识，也配得上更多的优质大学，更多的入学机会。当然我也知道，发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，也可能四线城市永远不能赶上省会、赶上北上广，但我希望至少大多数的孩子在跟高中数学搏斗的时候，有人能站在身后帮帮他们。